日本有一种越来越常见的谋杀案。杀人犯并非恶徒,而是旁人眼中最有责任感的家庭支柱,能够担起照顾久病家人的重任。
他们杀死的,也正是共同生活半生、悉心照料数余年的亲人。
在日本,这样的杀人案通常被称作“照护杀人”或“长照悲歌”,而如此极端的人伦悲剧,几乎每8天就发生一次。研究显示,加害者年龄在60岁以上的情况更是达到了近六成。
这个数字背后,是日本日益增长的老龄化趋势。2017年的数据显示,照护者和被照护者都超过65岁的情况,已经超过了半数,70岁以上的则占到了三成。在本该被照料的晚年里,很多老人还在倾尽全力照顾自己的家人。
亲手杀死家人,为什么成为了摆在那近六成老人面前的唯一解?在成为被告站上法庭之前,在不为外人所见的病榻边,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在并不匮乏的时代里,为什么还有人在经历着《楢山节考》式的残酷?
五分钟和四十年
这是大矶町冬日里寻常的一天。这个日本小镇本来就人口稀少,到了一年中的这个时候,海边更是少有人迹。码头上只有一位谢顶的老人,呆望着眼前的大海。
就在五分钟前,和他共同度过了半生的妻子尖叫着落入了海中。
海面早已归于平静。而老人没有呼救,也没有打电话求助,就这么一直静静地站在这里。忽然他转身,开车回家,接着给儿子打去了电话:“我把你的母亲推到海里了。”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藤原宏、藤原照子这两个名字会与谋杀一起出现在新闻上。在邻居们眼里,他们是一对关系和睦的模范夫妻。藤原宏每天都在忙里忙外地照顾半身瘫痪的妻子,四十年来,从没有过一句抱怨。
在和邻居聊天时,他总是坚定地表示:“如果把妻子送到疗养院,我会觉得很愧疚。我必须要照顾她。”
谋杀发生后,很多人才反应过来,这句充满责任感的宣言中,正埋伏着悲剧的导火索。
1982年的一天,藤原照子突发脑梗塞,在家中晕倒,而藤原宏当天恰好出差不在家。等他赶到医院时,妻子已经左半身瘫痪,无法行走,也无法自己换衣服,生活的方方面面都需要他人协助。
就诊时,医生对藤原宏说,照子之所以瘫痪,是因为没能及时送医;而她的病也应该早有预兆,“你没有注意到,这是你的错”。
这些话让藤原宏深感愧疚。也许正是从那一刻起,他便固执地将照顾妻子视作应该由自己一人全部承担的责任。
此时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家独立生活,藤原宏不愿麻烦他们,于是辞去工作,开了一家便利店,以便更好地照顾妻子。10年后,便利店的生意陷入了停滞,夫妻俩只能关掉小店,依靠养老金生活。
到了2022年,两人都已成了八旬老人,身体状况都不如从前。照子的体力开始急剧下降,连上下轮椅都变得非常困难。
同时,藤原宏自己也渐渐感到力不从心,他开始变得越来越焦虑。
一次,他试图帮助妻子坐到马桶上,但妻子却摔倒了。附近的居民听到了他愤怒的叫喊声。这样的声音,从前的几十年里从未出现过,最近却变得愈发频繁。
面对邻居关心的询问,藤原宏只是固执地重复:“我必须照顾妻子。”
与四十年前不同,如今这句话变成了他施加在自己和妻子身上的咒语:他已经无力坚持,却又不愿让这份责任成为儿子们的负担。于是他固执地认定,只剩自己和妻子一同去死这一条路。
案发一个月前,藤原宏试图用绳索勒死妻子。行动到一半,他发现自己的力气,已经不足以让妻子像自己设想的那样毫无痛苦地死去。他还是松开了手。
11月的一天,藤原宏告诉妻子,大儿子想和他们在海边见面聊天。他推着妻子的轮椅绕着港口转了两三圈,等到临近黄昏时,才下定决心,将妻子推入了大海。
在庭审最后,藤原宏用双手撑着被告人席,呜咽着挤出了一句:“照子,对不起。”
“照护杀人”的悲剧,在日本并不少见。
在2007年到2014年间,日本每8天就有一起照护杀人事件。而其中有三分之一的加害人,是自杀未遂的幸存者。如果他们自杀成功,那么案件很可能就会被划为共同自杀,因此照护杀人的实际数量应该更多。
很多杀人事件都是一念之差中发生的。54岁的儿子用厨刀刺死86岁的母亲,61岁的妻子用毛巾勒死65岁的丈夫,82岁的妹妹用枕头闷死了84岁的姐姐……
在照护者在被压垮的那一刻,手边那些原本用于照料亲人日常起居的物品,忽然变成了杀人的凶器。
而杀害亲人的照顾者们事后总是会表现出悔恨、悲伤与痛苦,因为自己并不是出于对老人的恶意而杀人,更多地是想逃避难以忍受的处境。他们在杀人的那一刻,心里也没有愤恨,甚至没有一丝情绪,只是麻木地想着:“终于结束了。”
“母亲死了,我才会解脱”
在一次调查中,六百多个有过看护经历的人里,有将近四分之一承认自己曾经有过或是经常有想杀死看护对象或是一起去死的想法。
51岁的长谷川隆志,就坦言了自己的一次旁观。
有天,患上认知障碍的母亲突发脑梗塞,失去了知觉。长谷川茫然地看着倒在床铺上的母亲,犹豫了很久很久,要不要叫救护车。
那时,距离他辞掉工作、全心照顾母亲已经过去了五年。储物间里再也没穿过的正装已长出霉点,妻子也早就因为无法忍受照顾婆婆与他离婚。
对他来说,狭小的房间仿佛变成了一座孤岛,没有工作、社交,与母亲也很难进行沟通,仿佛只有他日日重复着琐屑的照顾。他渐渐觉得自己活着,除了照顾母亲,已经失去了其他意义。
而在母亲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里,他满心想着:“就这样放任母亲死去的话,看护就结束了,这样就能获得自由了。”
但最后,他还是拨打了急救电话,并在此后照顾母亲的六年里,时时被自己那一瞬间的犹豫折磨。
长谷川觉得,虽然看护杀人不能原谅,但他还是想对加害者们说:“终于结束了”。
事实上,有很多人像长谷川一样,虽然还未成为杀害亲人的凶手,但也已经濒临极限。
日本社会中高度的“边界感”使得他们很难向他人开口求助。日复一日积累的压力,在爆发成为案件之前,也往往很难找到出口。
在藤原宏案发生后,这样的压力,以同情的形式在了网络上显露出一角。
很多日本网友在相关新闻下表达了对藤原宏的理解,其中一条评论这样写道:”我目前正在照顾爷爷奶奶,无论我多么爱他们,痛苦的事情就是痛苦的。”
就连参与藤原宏案审判的一位陪审员都表示,在审理此案前,自己从未想象过照护老人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
体力不支是最直观的感受。在一桩桩案件中,“持续十年的照顾”,拆解开来,是劳累的分分秒秒:每日4点起床、只有两小时休息,每四个小时抱着老人到浴室擦洗、换尿布,每三个小时为老人翻身,每两个小时制作流质食物并喂食,每夜隔一个小时就为老人翻身……
而在弑亲的照护者中,有近三成人,自身的身体状况也需要照顾,却还是咬牙坚持着进行着如此无微不至的照顾。
身体上的劳累尚且能够忍受,而最终让照护者走向崩溃的,往往是心理积累的压力与创伤。
失能的老人,不仅逐渐丧失了独立生活的能力,沟通能力也在不断降低,仿佛不断回退到孩童乃至婴儿的状态。
很多人会安慰自己,如今照顾老人,就如同父母照顾婴儿时的自己一样,只是需要多一点爱和耐心。只不过,往往会被忽略的是,孩子一天天的成长,带来的是希望,而暮年的衰颓却并非如此。
NHK曾经追溯过一名男子在照顾患有认知障碍的母亲时,内心崩塌的历程。
回到老家照顾母亲之前,他已经离家25年了。而如今眼前的母亲,已经不是当初开朗爱笑的样子了。她变得无法沟通,一天中有一半的时间,都在狂躁地大声叫嚷着谁也听不懂的语言。而每到深夜,睡不着的母亲都会大声敲打隔间的木门,吵得四邻不安。
“我觉得妈妈,只是一个披着妈妈外衣的怪兽。”在这种恐慌中,他仍坚持认为全家人里,只有失业的自己有余力照顾母亲,无论如何也不能逃避这份责任。
渐渐的,男子感到自己陷入了一种无路可走的境地。只要一件小事,积累下来的绝望就能彻底爆发。
一天夜里,母亲从厕所走了出来,身上的睡衣和手上的毛巾不知为何沾满了粪便。她一边向儿子走来,一边哭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那一刻,他忽然发觉,母亲才是最痛苦、最可怜的。
身心的双重疲惫已经让他走在了崩溃边缘,此刻他又目睹了母亲痛苦而又丧失尊严的样子,仿佛长寿变成了一种诅咒。“一起解脱”成了他眼前唯一的路。
三天后,他亲手结束了母亲的生命。
不被看见的照护者
面对照护困境,日本并不是没有相关政策。而这套制度也已经历经了屡次更新,经历了增加补贴、细分层次等多种变化。
一位在藤原宏案中担任陪审员的83岁老人,在庭审结束后却说:“我觉得制度在养老问题上无能为力。”
早这起案件发生的六年前,破口就已经显现了。
当时75岁的木村茂,在绝望中用毛巾勒死了患有认知障碍的妻子幸子,然后吞下了大量安眠药企图自杀。
悲剧发生前,木村茂并没有固执地独自强撑。在濒临崩溃时,他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准备把妻子送进全托护理机构。
当时,他找到了当地四所提供入住的护理机构,却发现自己每月的十几万日元的养老金,连每月10万日元(约合人民币5000元)的一般机构都负担不起,更不用提花费高达20万甚至30万日元的民营养老院。
在日本,想要进入公立养老机构,老人需要先经过评估,确认达到了一定条件后才能入住。
即便解决了经济上的困难,目前也没有一家机构能提供一张空床位。有家机构的负责人无奈地告诉他,目前在排队等着空床位,有100号人。不那么紧俏的短期入住机构,也因为幸子半夜吵闹而拒绝了他们的申请。
最终,他们也没能等来一张空床位。在短短的一个月后,悲剧发生了。
而在藤原宏案中,得知父亲企图勒死母亲的儿子们,也曾主动提出让母亲住进养老院,费用由自己承担。然而这项提议,却因为背后那笔潜在的巨额支出,直接点燃了藤原宏心头盘桓了几个月的念头:“如果我们两个一起死,对孩子们来说会更容易一些。”
研究显示,“老老照护”与“照护杀人”的情况,都更常出现在中低收入的家庭中。这像是一个环环嵌套的漏斗:因为无力支付机构或雇佣他人,所以只能自己照看;因为自己照看积累了太多创伤,所以有了想要解脱的念头……稍不留神,就会层层滑落,直坠深渊。
然而,仅仅将视线投向边缘和角落也是不够的。与日本类似,台湾在1993年进入了老龄化社会。去年,台湾65岁以上的照护者,已经达到了近四成,而2018年前的10年内,平均每年都会发生十起照护杀人案。
对此,台湾在2018年正式推行“长照2.0”计划,希望能够通过扩大服务范围、增加服务资源等举措来减轻家庭养老的压力。然而这并没有明显减少悲剧的发生,后来三年间,平均每年仍会出现7起这样的案件。
就在今年二月,桃园市一名男子在清晨用枕头闷死了中风卧床的母亲。而在此之前,他已经为母亲申请到了两项“长照2.0”的服务。
这样的对比,让人们开始注意到,照护者的痛苦,一直是不被看见的。
包括“长照2.0”计划在内,以往种种制度的调整,都还是把重心放在需要照顾的一方身上,而照顾者似乎只被当作一个配合的“执行人”。
然而在种种压力叠加之下,照护者其实已经受到了精神创伤,成为了不自知的病人。要预防“看护杀人”的发生,也应当看见照顾者的创伤,为他们的心灵提供看护。
更何况,这种创伤中,还包含着面对亲人衰老和死亡的痛苦。如此沉重的命题,很难在获得金钱或是看护上的援助后就轻易消弭。生老病死,并不能由他人代劳面对,然而在这个过程中,人却并不应该只依靠自己的力量去愈合。
就像对于木村茂来说,妻子对他的遗忘,才是最让他痛苦的。最终令他彻底绝望的,正是昔日温柔的妻子,忽然像恶鬼般不停质问他:“你这家伙究竟是谁啊?”“像你这样的东西还是快滚吧。”
没有人告诉过他,要如何平息心中的困惑和悲伤,与判若两人的妻子继续进行这过于漫长的告别。
出狱后,木村茂回到了和妻子生活了四十七年的家里继续生活,每夜都在杀死妻子的那张床上入睡。
双人床的床头,曾经放着几张童谣CD,那是木村茂为了哄妻子入睡准备的。
当时病重的妻子,一到半夜就吵闹着要坐车出门兜风,直到凌晨才愿意回家。开了整夜车,木村茂往往已经浑身沉重,但还是会放起童谣,轻拍妻子的后背,耐心哄她睡着。看着妻子安详的睡脸,他心想:现在的妻子就像三四岁的孩子一样,很可爱。
那时他坚信,自己做好了准备,会一直照顾妻子,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